天恐春灯浑断绝，更生阿蚌著谜坛
——《沐云斋文虎丛稿》序
文 木

    阿蚌道兄世居皖西历史文化名城寿县，父祖皆能文，诗书传家或有待焉。然命蹇数奇，家撄变故，幼倾怙恃，幸鞠于外祖母而不至卒填沟渠。“母孙二人，相更为命”。彼时境况，何异于李令伯之所陈情也。鲁迅云“孺子弱也，而失母则强”，正为吾兄写照。兄自强自立，坚韧坚忍；具定力、有静气，耐大劳、堪大任，终以学行文辞倾动坛坫，得非“年少孤寒”之厚馈乎？

    兄志学之年，泮水已涸，青衿不再，学海书山，渺不可寻，无从学也。无已寄身于“广阔天地”，苦其心志，劳其筋骨，饿其体肤。惟“学”心不死，不计古今文白，得书即成乐事，时读至废寝忘食也。后返城就业，上苍眷顾，竟得入工厂图书馆工作，半生蠹鱼岁月，由此而始。

    兄以“阿蚌”名，度以不离“巨蚌函珠”（张衡《南都赋》）之义，其名至，其实归也。学谜之前，先已大艺在身。垂髫习书，童子功深。及长则诸体兼擅，尤爱大草，尺幅之间怒猊抉石，渴骥奔泉，笔势惊绝，向为邑人所珍（后为谜人所爱，得一纸则视若拱璧）。时进身道窄，干者鹄立。而兄不屑枉己徇人，不肯随世低昂；抑于诗禅文虎，般若缘深，灵根夙植，于是转叩冷僻谜道，私淑孔杨之学。余曾遐想：倘兄只习书法，不涉谜艺，万千书家中复徒添一书家耳，于世何补哉！然于谜道而言，以百位书家换我阿蚌，其轻易乎？兄志存高远，为文著述不谋升斗。每得稿酬，辄以鬻书，渐而成癖，竟至玉轴牙签，缥缃万卷，得以坐拥书城，优游其间，不期而成一藏书家耶！

    兄之为谜，腹笥既厚，所造渊深，一出便在人上。故学谜未久，即头角崭然，峥嵘可怖。屡有名谜撩人妒心，令人谈羡。“家祭无忘告乃翁（宁夏日报）”、“东吴定下美人计（配备成套）”、“貂裘换酒也堪豪（无痛穿耳）”、“小桃初绽听莺啭（红方开叫）”、“贾蓉贾兰皆独子 （珍珠传奇）”等等。可谓“赵氏连城璧，由来天下传。”寡者一二字乃见其心，如“∟（念与世间辞）”、“智斗（动机与人格）”；众者近百言不荒其意，如“如遇酒人则曼卿轰饮，遇诗人则摩诘沉吟，遇剑客则猿公舞跃，遇棋客则鸠摩布算，遇道士则鹤气横天，遇释子则莲花绕座，遇辩士则珠玉随风，遇静人则木讷终日，遇老人则为之婆娑，遇孩童则啼笑宛然也 （十项全能奖金）”。发幽微之蕴，成美盛之观。譬如大庖治馔，水陆并进，珍错杂陈，兼有餐前茶点，饭后甜品飨客。观之赏心悦目，嚼之适口养人，反刍则回味无穷矣！“加纳”类谜可遇而不可求。神逸之品，更是凤毛麟角。佚名“天子自有死法，何得加以锋刃”加冠射《诗经》“（谁谓河广）曾不容刀”，余平生仅见。兄以袁枚《哭黄仲则》诗“信来江夏丧黄童”纳履射苏洵《管仲论》句“一日无仲（则三子者，可以弹冠而相庆矣）”恰与之比肩，堪称双璧。“仲则”之天然关锁，乃神来之笔。必是读书至此，偶然触动灵机，而非冥讨穷搜之所能得也。卷中偶有浅近、至涉廓泛者，盖作者用志雪泥鸿爪，“不悔少作”也。其自信与超然，木庐自知不及远矣！

    兄之属文，“郁郁乎文哉”！每一篇出，宇内惊瞻。“器质之深厚，知识之高远，而辅学术之精微，故充于文章，见于议论，豪健俊伟，怪巧瑰琦。其积于中者，浩如江河之停蓄；其发于外者，烂如日月之光辉。其清音幽韵，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；其雄辞闳辩，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。”荆公之论醉翁，移赠沐云斋，谁曰不宜乎？余素不喜高头讲章，不唯做不来，焉有许多功夫！但读兄长篇，自有一种抓眼魅力。剥蕉抽茧，摩碑解绢，娓娓道来，久读不倦。“庾信文章老更成”，余尤爱其五十岁后所作萧散之篇，文字更趋老辣，挥洒更加自如，读之或如醍醐灌顶，或如仙爪爬背，每兴“君苗焚砚”之叹。

    兄之著述，最堪称道。由《佳作》而《古今》，由《古今》而《历代》而《百年》，历时近廿载，三陟而成谜学大家，萤雪之功深矣。其间甘苦，兄惟自知，不足为外人道也！四部曲中，尤以《百年》推为世纪奇书。兄以文笔治史，以史笔作文。书如史汉，人犹马班。余持“空前绝后”论。于空白处书写，自是前无古人，奚与论？而“绝后”之说，兄未肯俯允，然亦莫能辩也。余曾有短文曰：“其才具器识，翰墨文章，阀阅资望，交游人脉，皆一时之选。更兼君子固穷，冰蘖自守，踔厉奋发；十数年身不出皖，黄齑淡饭，焚膏继晷，乃有此煌煌巨帙铿锵问世。”此乃遭天时，逢地利，得人和之作，不可复制。继起者才情学养或有与之相亢甚或超拔者，但“浅阅读”时代，功利主义、消费主义横行，信息量呈几何级数增加，生活愈加五彩斑斓、纷繁芜杂。青灯黄卷，不较锱铢者，早已绝版；一般研究学者不逾藩篱，无论堂奥；文人写家汲汲于稻粱之谋或寄望于跻身轻肥之列，自是无暇他顾。复有谁人甘愿在冷板凳上枯坐一十六年？即作者本人移寓之后，亦不复有此定力。故此论，即不中，亦不远矣！

    阅读古谜，最为困人。满座生客，望而生厌，常令人抛书倦睡。兄爬罗剔抉，广征博引，笺解评注，使之“居难则易，在塞咸通。于术无所滞,于词无所假”（杨炯《王勃集序》），重光前哲，垂裕后昆。甘露所沾，渊泉所溉者，不知凡几，余即其一也。“操千曲而后晓声, 观千剑而后识器”。兄“阅谜无算”，奇音在爨，惊其妙响；逸足伏枥，知其绝群。所谓蔡邕不谬赏，孙阳不妄顾是也。放眼宇内，吾不知谁能与之接武而抗行哉！或诘之曰：阿蚌之笔，岂韶尽美矣，又尽善也？余曰：非耶！武尽美矣，未尽善也！曹植不云乎，“世人之著述，不能无病，仆常好人讥弹其文，有不善者，应时改定”。千古文坛，不朽之大腕尚病不善，况我辈谜人乎！若以“前修未密，后出转精”论，“貂裘换酒也堪豪（无痛穿耳）”一谜再拟，疑有“续貂”之嫌。此经典之作，深入人心几十年，一朝面目全非，笔者本能抗拒。“前修”固不“密”，但一气呵成，四字皆响，犹觉“耳”字嘹亮。其手法犹如摄影之特写，突出重点，不取枝蔓，舍密致而取疏朗也。“后出”之谜，缀以“秋令饮品”，密则密矣，密不透风也。试吟之，声为之涩，气为之滞，虚字哑然。贪全而添堵，小得而大失，小胜而大败矣。本为行文论述“突发奇想”之谜例，赫然载之于卷中，兄之失也。无乃遭拥戴激赏者绑架乎？此外，早期短文《此“风”不可长》，其中观点亦有待商榷。“风”之训“诗”，非自《诗经》“六义”来，亦不以“风人”为据。《汉语大词典》风[fēng]“指乡土乐曲；民间歌谣”条中称“亦泛指诗作”。例句为：清·刘大櫆《沈茮园诗序》：“沈君茮园出其平生所为诗曰《初卉集》者视余，余读之终篇，叹嗟不能去，曰：此盛世之风也。”虽有“孤证”之嫌，但赫然在籍，不当无视。该典还称“雅”亦借指诗文。举清·汪懋麟《喜汤西厓至京》诗：“韩诗柳雅纷雄才，谑浪诙谐让饥朔”为例。鲁迅 《汉文学史纲要》亦云：“风者，闾巷之情诗；雅者，朝廷之乐歌；颂者，宗庙之乐歌也。”虽不出《诗》之六义，仍可与“雅”字同为佐证。此举两端，乃一家之言。即是，亦“赵璧”微瑕，犹日月之蚀，无损其艺术光辉于万一也。

    兄主谜事，“不鸣则已，一鸣惊人”。 当年华东十城市共襄“皋城谜会”，其事迹不显，姑不论。洎乎杖履南来，客寓深圳。以耳顺之齿，登谜网、开谜博，虎威尤振。与一班青年才俊，帅锅美眉，争妍斗奇，埒才角妙，并不时释疑解惑，息讼止纷，砥柱中流，乐在其中矣！待英雄奋发，李赵遇合，风云际会，两朝国姓，一体君臣。又如蜀主得相，有同鱼水。遂策划空前壮举，先于“新客家风采”国际谜会小试身手，继而大手笔推出首届“中华灯谜文化节”， 海内外谜人，翕然景从。来自美新马泰、台港澳等国家地区和中国大陆36支代表队，200多人与会，盛况空前，无或疑焉。余联志其盛曰：“百艺勃兴，看虎帜高张，其后未必无来者；万方咸暨，襄鹏城盛举，此前何尝有古人。”兄临百忙，从容不迫，游刃有余。久在书斋，不离砚席，其超强组织策划之功从何而来？余至今无解。

    兄之为人，“文质彬彬，然后君子”。与之交，望之蔼然，即之也温。余与兄道合神遇，余视兄亦师亦友也。初以鱼雁往还（箧中尚藏有大札十数通），继以电话交接。弹宫而宫应，弹角而角动，惺惺相惜，声气互通。常披襟剧谈至吭哑臂麻，尚不忍罢。深相结托而时而忘形，可谓神交矣！二十七年前上海“露美杯”赛，初识荆于申江碧月之下，兄屈居第四，余得与雁行，忝列第五。联袂登台“大世界”，主桴开猜。互动“点猜”时，兄连连中鹄，显示非凡射技。忆及此，顿生感喟：文字因缘，疑有前定焉！

    龙年除夕，兄致长篇电话时称拟出版个人专辑。余心中有话，未便出口。兄淹通文史，兼擅“小学”，百节疏通，万窍玲珑，于谜道有大成焉，于谜坛有鸿声焉，故谜坛于兄有大望焉。三十四年山阴道上行，与古贤不隔，离“顶峰”最近，上仅有张黎、柯郑数前辈，在引手作招邀状。今暮齿乍临，桑榆未晚，“已过爱贪声利后，犹在病羸昏耄前”，正当白乐天所言“美味花甲”之年，“眼中锐气正盛”（瀚海狂夫语），踩上巨人肩头，“驾古人而上之”，非兄莫属。彼时再收拾篇什，作终焉之计，谜坛其有幸乎？

    兄自有考量，乃检平生所积谜作、谜文、谜评及诗联小品都为一函，名之曰《沐云斋文虎丛稿》，凡三卷四帙，泱泱百余万言，吁可骇也！信足以颃颉前贤，睥睨当世，轨范后人矣。兄以此书教我，并以开篇之序，猥属木庐。今渔猎川林，可忘渊荟筌蹄之授也欤！尚冀附骐尾而偕之不朽，曷敢以让！宁不抖擞精神，搜枯肠、摇秃笔为知者言乎？幸不辱命，悉仰阿蚌道兄文章焕然，人事风流，非木庐笔挺也。是为序。（癸巳年仲秋月圆之夜于木庐）